我的耳朵不見了,它被收在黑色塑膠袋裡,穿過清潔婦的手套
、坐上鄉公所的小卡車,靜靜躺在山路轉彎處的一座小型垃圾場
。這趟不算愉快的旅行,它第一次認識了許多餿便當、酸飲料水
、念完了影印紙上所有過期的公告事項,最後聽見的聲音不是平
克.佛洛依德,而是小黑蚊興奮的嗡嗡鳴叫,和黃色垃圾車荒腔
走板的藝術歌曲。

 耳朵是初戀情人送我的禮物,她說妳聽聽看這個,這是艾拉妮
斯.莫莉賽特,妳聽聽看她唱了些什麼。我在原本的耳朵上戴上
新的耳朵,耳朵裡有新的話,她說:怎麼了瑪麗珍/妳度過艱難
的一天/在門口掛上請勿打擾/妳又弄丟了那行隊伍裡的位子/
真慘/妳看來再也不想跳舞了。耳朵裡的聲音從漆黑的洞穴一層
一層襲來像海浪拍打海岸,海岸又回頭推出不絕的漣漪,我的腦
袋裡大洋浪潮在湧動,不得不站起身來。

 從學校的樓頂往下看,人物與他們的手腳尋常生活,沒有人知
道我的眼睛變成了電影。

 在那之前我時常向她抱怨我的日子裡每天都很吵,我穿著漿白
的制服,身體像穿了矯正架一般僵硬。矯正架是最吵的器具死命
纏著我,有時候束緊胸腰說:「不要駝背,妳以為妳的胸部很大
嗎?妳以為大家都要看妳嗎?」有時候扯開嗓子喊:「到學校不
念書要做什麼呢?不念書到加工區做女工啊?」有時候它箍著我
的牙要我忍耐、令我說出合宜的話:「外表的美貌並不持久,內
心的善良卻是永恆。」

 初戀情人驚訝地看著我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把頭輕輕靠在矯
正架上,一面聽那些跳針的話一面咯咯地笑。「妳知道要怎麼嘲
笑它們嗎?」我鬱悶地搖搖頭。「像這樣。」她把左手伸到我的
背後,再把左手掌和右手掌接起來,「這樣它們就會閉嘴了。」

 它們並沒有真正閉嘴,不過嘲笑它們帶給我前所未有的快樂,
現在無論是跟隨面無表情的同學走進學校,或者等待面無表情的
黑夜帶我回家,我都不再感到沮喪。

 認識初戀情人和她的耳朵之前,我時常站在公車站牌下面,故
意錯過一班又一班的公車,希望可以更晚一些回到家,但我自以
為替自己爭取到的時間,最後總是加倍報應在自己身上。一踏進
門,母親冷淡的臉已經蓄積足量的雷雨包,我的父親與兄弟怨懟
地看著我。她一開口,不只我,所有的人都要被閃電擊中,被風
捲起來,再摔到地面上。我瞠目結舌地看,她的喉嚨裡有一個巨
大的回收場,所有我犯的過錯在那裡成為萬年不化的反芻物,在
那裡面,眾多過錯堆成一個怪物我,從她的嘴裡一次一次吐出來
,她也成了一個怪物。

 有一件使我耿耿於懷的事是這樣的:國小二年級,有一回寫書
法作業不小心讓墨汁弄髒了衣服,斗大的黑點在米白色洋裝上渲
染開來。我恐慌至極,苦苦遮瞞到睡前,完全不敢告訴潔癖性格
的母親。自知不可能逃過一頓好打的我,跪在床前竟然開始祈禱
,祈禱萬能的天神幫助我,讓這些墨漬醒來時全都消失。

 當然天神沒有幫我。一早,母親大怒,在浴室門前剝光我的衣
服,雷聲轟轟地打在我頭上。她說不要看見我,要我走開。我只
穿著一條薄薄的內褲,不敢任意拿起其他衣物換穿,縮著身體躲
在客廳裡酒櫃和鋼琴中間的小角落,連哭也不敢。直到母親把那
件洋裝的污漬洗淡,走上陽台把它吊掛起來,直到她願意來理睬
我,那不知道究竟是多長多短的空檔,是我一輩子最絕望的時光


 長大之後,我曾經心血來潮地問過母親,問她當時為什麼不拿
衣服給我穿,她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說:「我完全不記得有這麼
一件事。」

 她不說謊,她一輩子以「對我們永遠誠實」而自豪。我瞪大眼
睛看著她。當她表達腦中記憶風景的那一刻,我就忽然了解,這
個女人有多長一段時間為自己所苦。

 她憎惡我的耳朵,她知道裡面有一種聲音幫助我抵禦她。她憎
惡所有足以使人動心之物:音樂、乳液、香水、任何踰矩的氣味
,那些不經由她的掌管,穿戴在我身上的贅物。而我因此憎惡著
週末的便服日,上學的前一晚,我蹲在樸素的衣櫃裡,看著哥哥
的T恤疊成一方豆腐皮。每當那些別無選擇的衣服穿上我,我就
跟著寬大的衣袖靜靜揮發掉了。

 我幻想有一個世界,可以隨意更迭我的髮色,可以看很多限制
級電影,可以不由性徵決定我的位置,可以自由選擇我戀愛的人
。耳朵告訴我,妳只要再長大一點,難捱的童年就會過去,它說
那時候妳的心智會很強壯,足以卸除堅固的矯正架,就算摘下耳
朵,妳也不會再聽見矯正架對妳量身訂做的緊箍咒。

 我抱著這個幻想,戴著耳朵離開了母親雷雨包、和她呼之則來
的風雨雷電,別上名牌走進地下室的舞會,接受真正可以具備情
節與細部的愛慕。我和一個短頭髮的女生跳舞,她把手貼在我的
背上,從快節奏跳到慢舞步,我的腹腔充塞著無處可走的委屈,
糊成一灘甜蜜的爛泥。我捧著爛泥快意地逃離燈紅酒綠的地下室
,心裡歎氣:啊,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和耳朵在台北相依為命的日子,有很多刺激的事,還有很多無
奈的事。有一陣子的每個星期四,我會搭著長長的捷運到劍潭站
,再走一段路到新光醫院,按下十樓的電梯,探訪我的朋友。抵
達朋友之前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之前是一個檢查哨,檢
查哨配備有一扇隔離門,和一枚粉紅色的門鈴。我按下門鈴,乾
淨的護士小姐會從門後面探身,仔細檢查我的背包與隨身物品,
手機、鑰匙、指甲刀,都是違禁品,它們有可能很銳利,有可能
擾亂心智。

 連帶從屬於耳朵的音樂光碟,最近鬧了大風波,病人折斷了光
碟在手腕上畫記,因此我的耳朵一併被留置在檢查哨,以防萬一
。我一清二白地走向朋友,哼著殘留在嘴上的歌,好像是陳冠蒨
還是黃小楨。

 我的朋友住在臨沂街,出事的那晚我在宿舍裡接到她囈語不清
的電話,斷斷續續重複說著些次序顛倒的字,要我一定要好好的
,然後空白好一大段,就掛斷了。我發了一會呆,手腳沒有辦法
和腦子搭上線路,幾乎沒有什麼意識地衝出門,招了計程車到臨
沂街,在蜿蜒沒有邏輯的巷弄裡找到了她租賃的房子,她的室友
警戒地從窗子對我喊叫,說她已經不在這裡,她已經被朋友帶走


 朋友是誰?帶去哪裡了呢?我頹然地坐在路邊,發現我與朋友
的交集不過是兩顆飄浪的人造衛星,不是為對方所建造,也不清
楚對方的軌道。我試著重複撥打她的CALL機,好久,終於接
到回電。是帶走朋友的朋友。她跟我說,朋友把整罐止痛藥加威
士忌推下口腔滑水道,醫生正在急診室替她清洗即將腐爛的游泳
池。

 「那我可以去看她嗎?」我這樣問。

 電話那頭的女孩聲音遲疑了一下,旋即果斷地回答:「我想現
在不大適合。」

 不適合的是我。她在療養病房打給我的電話裡,終於不想再說
一些曖昧的話:「妳都不愛我了我還活下去做什麼?」我回不了
她的話,掛上話筒走回座位,把耳朵戴上,音量旋到最大。

 十樓的病房總是很安靜,下午的探訪時間裡,大廳有人三三兩
兩在看電視、打電話,放送器裡傳來淡淡的鋼琴曲。朋友情況穩
定下來之後,從兩人房轉到了四人房,隔壁病友的家人也來了,
坐在床邊低低碎碎地說話。朋友見到我來,笑逐顏開,端了一杯
水,示意我坐下。我有時說一些外面的事,有時看她寫給我的信
箋,有時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直到落地窗外的天色黑盡,所有地
面的燈一起亮了起來。

 諸如此類的事件堆砌著我的日子,像樂高堆積木。一個月當中
會有幾天,我的積木堆被抽走了致命的一塊,整堆垮了下來。那
些早晨,我睜開眼睛就開始流淚,看著時間穿越空間的縫隙,而
我無計可施。我沒有求助任何人,當然也不可能打電話回家,我
該跟母親說些什麼呢?說我的人造衛星,我腹腔的甜蜜爛泥,還
是我的耳朵呢?

 我沒有打電話回家,卻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手機螢幕上的小字
像機場的告示標語,從左邊流到右邊,在母親的來電顯示快要流
走的時候,我終於按下通話鍵。她依舊沒有等我說什麼,自顧自
打著雷,怪我出了門就是斷線的風箏,怪我逼她做一個孝順的媽
媽,淪落到要打電話向女兒請安。那些雷在我頭頂,忽然下起了
細細的雨,我聽著她連珠炮一樣地問我最近究竟在混什麼,說隔
壁的王老師是個小心眼的女人弟弟又交了新女朋友,按住話筒坐
在地上,我忍不住真的大哭了起來。

 於是我打包好兩坪的小宿舍,到郵局把它們一份一份寄回去,
再把自己送上老是漂浮著消毒水味的國道客運。這不是交通的尖
峰時段,看兩部電影,或者聽幾張專輯,應該就可以愉快地回到
家裡吧。這次離開台北,就不想再回去了。我一面這樣想著,一
面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背包,想翻出我的耳朵戴上,度過我的舟車
時光。這才發現,耳朵不見了。

 我的耳朵不見了,它不在我的背包裡,也不在我打包的紙箱裡
,我空空的耳膜裡嗡嗡作響,聽不到什麼確切的、充滿意義的聲
音。車窗外面有救護車鳴著笛呼嘯而過,而我再也不能躲到耳朵
的小星球裡,等待「一切安全」的廣播指示了。帶著那些悱惻輾
轉的故事,耳朵究竟要到哪裡去呢?它離開了我,我願望有人把
它拾起,願望耳朵陪伴他,在他長大之前,也替他保護一些珍貴
的祕密。







【原載於2007/12/27自由副刊】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7/new/dec/27/today-article1.htm
*插圖/吳孟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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